内心煎熬时候,她在日本山中走长长的路,探

发明“治愈系”这个词的日本人,大概是最早承认焦虑是一种病的民族。

在这个过程中,有更多的时间,让繁杂念头像一团纠结缠绕的麻线般慢慢地松解,散开,变成一条条清晰分明的线,再缠绕成一个个干净整洁的绳球,妥贴地放置在合适的地方——做完这一件事情,我可能更会快意地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心里的隐痛才能消失吧。

咖啡杯里的金阁寺

文/julia

山中花开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明年夏天,我们去走完熊野古道吧”,自从第一次熊野山短暂的徒步归来后,小董总是这样对我说,“从高野山,走到那智大社,再走到纪伊胜浦,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在山里走路,一定很过瘾。”

他心念念之的熊野古道,是位于京都南部的纪伊山地中,被纳入“纪伊山地的灵场与参诣道”世界遗产的,古代虔诚的驴友徒步路线。这里是传说中日本各路神仙居住的地方,神圣程度约等于我们的西藏加上蓬莱。熊野地区有那智大社、速玉大社和熊野本宫大社三座神社,占据三个山头,所以称熊野三山。平安京时代的皇族,从京都出发,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前往这里朝圣;追逐时尚的民众也从全国不同的地方络绎不绝地赶来,逐渐形成了五条主要干道,沿途会穿越茂密的原始森林、无数的小神社、古寺和墓群。虽说是古道,但今天已经修整得比较完善,一路上的寺院宿坊、客栈也颇多,能够满足各路信徒的巡拜需求。

那天,我们在清晨氤氲的雾气中出发,从大门坂附近开始走,一直到正午,阳光透过树荫的“过滤”,暑气稍褪,化作星斑点点撒在身上。虫鸣鸟叫中,感受粗糙的石阶在脚下蔓延,树叶与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让人忍不住大口呼吸。每每走到衣衫湿透,一阵林间清风吹过,顿觉得舒畅快意。站在山坡高处,终于看见漂亮的橙红色三层塔映衬着娟秀的那智瀑布,以及古老的青岸渡寺,然后在金色的夕阳下慢慢下山,走向纪伊的海。

下山来时,意犹未尽,第一次觉得徒步的感觉如此纯粹和美好。若下回果真成行,希望让身体从开始的兴奋慢慢过渡到机械的重复,不用摊开地图寻找目标,也不用张望,只是走,走,走到尽头,抵达海边或者山巅。在这个过程中,有更多的时间,让繁杂念头像一团纠结缠绕的麻线般慢慢地松解,散开,变成一条条清晰分明的线,再缠绕成一个个干净整洁的绳球,妥贴地放置在合适的地方——做完这一件事情,我可能更会快意地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心里的隐痛才能消失吧。

这种隐痛,就是陪伴多年的焦虑症。这世上有些人天生专注、平稳、具有控制力,有些人就常常面临难以名状的无力感和混乱,对自己感觉到失望,像勉力拥抱着一摊碎片,走得步履维艰。焦虑症并不针对某件具体事情,它随时随地,毫无征兆地出现,也许在恍惚间,心中涌起未完成的事件清单,即使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也可以引发呼吸急促,手心出汗。在绝大多数人的游记里,不曾写到过被失望击中的瞬间,坐在天幕下一个人发呆的心情,以及对着不依不饶的工作邮件烦躁的夜晚。旅行虽然是我藉以逃避焦虑的一种方式,可不得不承认,在面对最美丽的风景时,我也曾被焦虑深深包围过。在这种时候,运动是对抗焦虑的好方法,让身体的痛和疲惫大过心里的苦。无论是在喧闹的都市街头,还是幽静的偏远小镇,当焦虑降临的时候,我就会离开房间去长久的散步,直到身体非常疲惫,紧绷的心才能慢慢松弛下来。

熊野山那智大社三层塔与那智瀑布

纪伊胜浦的海边,被火烧云铺满的天空,平静的海边,一艘艘小捕鱼船在轻微的海浪中上下摇晃,像一首没有歌词的民谣。要搭渡船,才能到达海中小岛的酒店。

奈良公园一只忧伤的小鹿,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她把目光偏了过去,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在日本还有一种方式也可以很好地舒缓神经——去“农家乐”泡汤。日本人心中“赛高”的旅行目的地是遁入深山里的千年“野汤”,住在乡村的高档温泉旅馆,享用不输给星级大厨所烹制的怀石料理。在山里住几日,听听悦耳的鸟鸣,以舒缓紧张的神经。小时候读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唯一的印象是令少年一瞥难忘的,热气蒸腾的温泉池边,14岁的熏子那雪白的小树一样的身体。带着这样的心情,特意在冬天去了伊豆高原的“花吹雪”,一家很有名的森林温泉旅馆。虽然没有像期望的一样,有细雪飘到头顶上来,但是身处热气腾腾的露天温泉里,呼吸着森林间夜晚湿润冰凉的空气,是一种特别舒服的感受。泡完温泉后的夜晚,整个人像火锅里吸足了汤水的冻豆腐(似乎不是一个很美的比喻),心想日本人可真会享受啊。一边埋进厚厚的棉被里,宠辱偕忘,一睡到天明。

伊豆高原的“花吹雪”,一座被小森林环抱的别墅群。七个大小不一的露天温泉散落在林间,都是可以关起门来独自享用的私汤。

伊豆半岛南端小城河津的海,坐在防波提上听着海浪的声音,很治愈

静冈的草莓,是我此生吃过最甘美的,里面有因为糖分高而形成如沙瓤西瓜般的质地和小小的空心。

河津的乡村小餐馆,在《孤独的美食家》中曾经露过脸。我们的吃货五郎大叔就是在窗边的位置上吃了两碗芥末饭,然后舒适地打了一个盹儿

刚磨好的芥末,木鱼花,米饭,酱油。被五郎先生盛赞的芥末饭。很朴实的一大碗,充满乡村气息。

发明“治愈系”这个词的日本人,大概是最早承认焦虑是一种病的民族。彬彬有礼,自诩教养颇好的日本社会,数十年来,自杀率却居高不下,甚至有上升的趋势。其中很大一部分人觉得丧失了希望、没有寻求帮助的能力,失去了发泄的欲望,甚至认为“死”是一种不给他人添麻烦的责任感。当人真的陷入隔离、抑郁时,能去寻求帮助的地方也不多。他们中的一些在佛的世界里找到了自我安抚的力量,而且不在少数。一个美国的学者曾经认真地讨论在日本佛寺与精神病院的关系。京都北郊的岩仓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医院建立和普及之前,那些因为极度痛苦而疯狂的可怜人会被送往寺庙里,等待被高僧治愈,这位美国学者甚至发现,几乎日本的每一个现代精神病院都位于一座佛教寺庙的近旁或者寺庙的内部。

今天,日本约有万佛教徒,占总人口的60-70%。全国七万多座寺院、三十万尊以上的佛像。听说日本人的葬礼仪式,即使不在佛寺里操办,也大多要找和尚来超度,起法名,前来吊唁的宾客们也会手执各种材质的佛珠。佛教本质上无关信仰,而是一套观想世界与自我的哲学,追求的是内心的超脱与宁静,也是免于痛苦的现世智慧。拜的不是佛祖菩萨,而是自己的心需要被仪式化地对待,便于参悟和沉静。在中国,今天的佛寺很大程度上只是作为旅游景点存在的,在日本则具有多样化的功能,是日本人一生中免不了要打交道的所在。

每次去日本,我一定会去拜访各种佛寺。小董对各种看起来差不多的本堂与寺庭很快失去了兴趣,觉得我只不过是为了在三本御朱印帐上盖完每一页(听起来像是某种典型焦虑症)。其实我并非虔诚的巡拜者,也没有像很多旅游达人一样懂得欣赏建筑,对各派主张如数家珍,知道每座庭院发生过的历史大事和野史花边,只是对佛寺与庭院所象征的宁静和专注产生了某种向往,相信那里是治疗心理焦虑的某种心灵道场。喜欢京都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这个超级都市的中心,安置各种古寺与神社,有的如巴掌大,有的却占地千尺,它们像一块块清凉温润的玉,滋养着一座城市的脏腑。最古老的建仁寺,山门正对着艺妓入云的花见小路,内外却宛如两个世界。“坐禅于四条五条桥上,见行人如深山林木”,体现的是一种功力与境界。最喜欢的南禅寺、大德寺与妙心寺,皆地幅宽广,藏匿着若干精致的小庭院。尤其是下午三四点后,夕阳西下,不闻人声,但闻鸟鸣婉转。仰望天空,心情真是个松快,想变成云雀一飞冲天,佛陀手拈一支金波罗花,迦叶发出会心微笑的景象,禅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中产生的。

真正“强迫症”的日本人在收集御朱印的时候是按照一定的路线(如四西国八十八灵场)以及固定的顺序来盖章的,而我只能做到一个城市一本,只要神官们一摊开就会明白这只是游客的集邮本。

大德寺,据说是利休弟子所筑的茶室。上书“奇哉”,源自佛陀始悟道时说的那句话“奇哉奇哉,一切众生,无不具有如来佛相,只为执着而不能证得”

高野山坛上珈蓝,盛夏里早熟的枫叶

建仁寺乃庭,三个相携看花的中年女子

南禅寺的一尾金色锦鲤

说起日本的佛家圣地,首推高野山,我想着无论如何是要去拜谒的。这片山峦被称为日本人心中的精神故乡,曾经有达四百多间寺院,香火极其隆盛。如今还剩下所左右,如今大部分可作“宿坊”,即为那些想找回心静如水感觉的人们,提供一个自由观想的清静所在。年是高野山开山周年,法事活动频繁,尤其是避暑季节,多数宿坊早被预定一空。我在八月初到达山上,住的那间名为“持明院”,泊宿的客人中,竟还有不少欧美人。在房间里用的两顿精进料理都令人印象深刻,胜过小镇上每天中午就要大排长队的“花菱”(据说还接待过天皇夫妇,是小镇上规格较高的餐厅)。和尚兼做服务员,看起来都相当亲切。在清晨与黄昏用餐时,拉开玻璃门,面对着整座漂亮的庭院。看见青灰色的山峦温柔地在天边起伏,身边的紫阳花正在静静地开放。

清晨醒来,小镇的空气中还飘荡着薄雾。用过早膳,去朝拜了真言宗总本山金刚峯寺。由于地位太高,威严神圣,却好似集团总裁办公室一般无趣。远不如奥之院吸引人。听说很多欧美的游客特意住在奥之院对面的宿坊,在深夜提着灯笼去体验这个全日本数一数二的巨大墓群,也许他们觉得这种冒险会让人生丰富一些。我没那个胆子,选择在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正午,走进这座远古时期留下来的巨杉原始林,走进地界越远,越觉得阴风刺骨。参天大树浓荫蔽日。20多万座坟墓,两万盏石灯笼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仿佛永无止境,可以想象到了夜晚倘若同时点亮,真会比奈良的春日大社还壮观。日本历史上数得上名字的人物往往以家族的形式葬在这里,有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这样的显赫家族,也有三菱会社这样的大公司,以及宗教组织、民间社团的团体墓。有些一辈子效忠公司的员工得以将名字镌刻在墓碑上,应该是一种荣耀。某个咖啡公司的团体墓,用汉白玉石材雕刻了一个巨大的咖啡杯,郑重地放在墓前。事死如事生,在日本人的文化里,死也是秩序,忠诚,集体主义的体现。

越往森林深处走,空气越是弥漫着古老的味道,有的墓碑看起来有几百年了,如果说底下住着什么超自然的物种我也会相信的。穿着婴孩衣服涂着红胭脂的小地藏菩萨,与落满青苔发着幽光的石灯笼相得益彰,惊悚得不相伯仲。一直走,天色越来越暗,走过一座象征连接阴阳两地界的小桥,一座看起来很古老的庙出现了,铺天盖地全部是信徒供养的莲花灯,信徒站在庙前,双手合十喃喃低语。这里供养着入定一千多年的日本佛教超级明星弘法大师,据说肉身还在等待复活的一天——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墓群之所以神圣的意义,听说离弘法大师越近,地位越是崇高,想必大师复活的时候,鸡犬升天的几率更高一些。

因为海拔的原因,平原上这个季节应该已经凋谢了的紫阳花,在这里依然开得壮观。尤其在无人的林间空地,绽放着一簇簇幽蓝色的巨大花团,开得无拘无束,有些被自己的重量压弯在地上,好似亲吻土地的头颅。被她们诡谲的美所吸引,踩到花丛深处去拍照,几只肥胖的大黄蜂,气势汹汹地向我发起攻击。就在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这片丛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与其说是死寂之地,不如说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后乐园。

我在这座巨大的“活”墓地里长久地散步,直到傍晚金红色的阳光照在墓碑上,石灯笼开始接二连三幽幽地亮起来,风也开始改变了气息,一种夏日傍晚特有的怅然气息在林间回荡。说真的,比起又大又乏味的蟠龙庭,坐在古杉森林间且听风吟,是让我更安心的事情。无人打扰,任思绪毫无逻辑地展开,蔓延,一盏盏灯似地点亮心里那些阴暗的角落。在那个时候,我特别深刻的感觉到,焦虑的人,对生活和世界的根本信念之所以充满不安,是源于一种对于失爱的恐惧——如果无法完美满足别人的期待,就会被他人所抛弃。就是这种没完没了的痛苦在推动着自己在努力前行。这种无法被解决的深层次焦虑,就像是一个咒语,一副枷锁,一个醒不来的梦。一个最平凡人心头的焦虑,也与伟人的烦恼一样疼痛,如同死亡不分贵贱。

一座座墓碑,就像是一把把砍断所有缠绕线团的利剑,而我们的人生就是徒手解开无数乱麻的过程——谁没有几次动过那把利剑的念头。如果此刻有鬼魂从地下钻出来,我想和他探讨一下这个话题,问问他们在去了没有“苦”的极乐世界,是否还有过内心煎熬的时候。死去的人独占了生者全部的思念与宽宥,想来应该是最安心的了吧。

可是啊,可是,我望着那些密密麻麻永无止境的墓碑,对自己说,死亡那么长,活着是那么短暂。如果死亡那么好,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巴望弘法大师快快超度,自己好跟着重受罪一遭?如果地下的鬼魂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交换,离开这样焦虑的人生,到极乐世界里去,我会答应吗?——没有痛苦的世界,又能体会到怎样的极乐呢?

“穿过原野,穿过烈风赤红的月亮,漆黑的马;死亡正在注视着我。”被死亡注视过是一种什么感觉?总之,在堆满死人的墓地里,我所曾体会的,是极其短暂的一种心静神宁的时刻。那个时候,就像是一个人的世界。其实是谁也不能打扰的我和自己面对面的时候。没有粉饰,也不逃避。退到无路可退,反而升起无畏。

奥之院的古杉林,阳光像利刃一样穿下来

从奥之院回来的那夜我睡的极沉。清晨迷迷糊糊的时候,耳畔传来了海浪低喃一般的声音。音调是平的,在温柔中又有某种铿锵的节奏感——那是寺院里的和尚开始早课了。我陷在厚实而柔软的棉被中,半梦半醒之间,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升腾起雾气的海洋上。黑色的起伏着的海面,深蓝色的天空,雾气中穿过的银色月光,洒在金刚峰寺的青瓦飞檐上——这幅有点儿梦幻的画面,连同棉被的质感,和微微刺激鼻腔的清凉气息,在我离开后,仍总出现在脑海里,形成立体的记忆——睡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最甜美的一觉,像每一个精疲力竭的项目走到尾声,在最后交付会议后的那个晚上,精神松懈后陷入的深度睡眠状态,过程中的烦恼与艰辛,连同客户的名字,在脑海中被慢慢擦去,程序被悄然重置了,回到了出厂状态,无知也无恼。我睁开眼,好像拥有了一颗被浸泡过冰水的心。

高野山持明院早晨六点端来的米粥和渍物。

本文节选自豆瓣阅读自出版作品《咖啡杯里的金阁寺》

咖啡杯里的金阁寺

作者Ju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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