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子屏从浴室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平坦到没有悬念的乳房,瘦小到刻薄的臀部,上面印着一张苍白而模糊的面孔,像随便盖了个章就把她收讫了。
这样一张面孔可以长在任何人身上。
在空荡荡的浴室里,这身体看起来有一种邪恶的浩荡和招摇,好像这身体里可以一无所有,也可以瞬间便长出层出不穷的身体。
身体的森林,是她这么多年里反反复复做的一个梦。从十岁那年一场车祸之后就开始了。那场车祸中她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的一切,包括他们的身体,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突然从她眼前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这具身体不过是个临时的地窖,在这地窖里一定还深埋着父亲和母亲的身体。在一个适宜的节气里,他们的身体就会像种子一样破土而出,会重新长出来,长成两个站在她面前的孩子,好像她却忽然变成了他们的母亲。她渴望那个新生的父亲和母亲有一天能够穿着健全的肢体忽然归来,就像战场上披着崭新铠甲的勇士。
可是,它们始终没有长出来。它们好像已经随着多年前的那个雪天一起消失了。
雪白的水蒸气没过她的双脚又淹没了她的全身,她获得了一种潜在水底的自由,她抚摸着自己丑陋的身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当她的手摸到自己身体的时候,仍然会想起姑父那双落在自己身上的手。她便会有一种摸到断肢切面的疼痛,会感到手与身体之间有一种赤裸裸的古老到骨髓里的打斗。她把厚厚的泡沫涂抹在身上,试图让自己消失,就像她的父亲母亲一样。
洗完澡看看时间,和李觉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赤身裸体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尽管她至今在人前还是会拘谨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当屋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光着身体走来走去。这是认识李觉之后才开始有的习惯。有时候她从周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便觉得她正和她的身体各自独立着,静默着,遥遥相望。她的身体并不去管她在想什么,它有着它自己的意愿和乡愁。
李觉应该马上到了,她开始穿衣服,然后慢慢地走到了镜子前梳理头发。头顶是一盏昏黄的枝形老吊灯,把她的影子榨出又摁在了地上。每当她看到自己落在地上一摇一摆的影子,她便觉得自己像条狗。准确地说是她这具肉身像条狗,正一路小跑着追逐她走在前面的灵魂。
时间到了,李觉却还没有来。她发现她居然没有惊奇也没有愤怒,也就是说,她已经强迫自己接受了他的迟到。她倚在窗口看着窗外的那条路。这是幢老式的房子,客厅逼仄幽暗,摆着几件房东留下的古老家具,宛如海底一艘腐朽的沉船。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劣质的油画,色彩晦暗诡异,不时有一点雪白或血红从整幅画里跳出来,匕首一般掷向人们的眼睛。这是她心血来潮在二手市场上淘到的。这幅画似乎把房间里的空间切割开了,切割出了一种奇怪的纵深感,好像把一层又一层的空间套在了一起,横七竖八的空间,有梦里的有梦外的。而她正走失在这空间的最深处。
她时而走进那层落满大雪的空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一辆客车在转弯处翻下山谷,这客车里坐的就有她的父亲和母亲。时而又走进姑妈家,走进那道红色的门帘里面。父母去世后,她就被姑妈接走了,上大学之前她一直寄宿在姑妈家里,她永远忘不了问姑妈要钱时的感觉。学校又要交什么钱的时候,她提前三天就得在自己心里酝酿那句要钱的话,如果姑父也在家,那句话她就得酝酿六天或七天。直到那句话在她心里已经被捂熟了,长出了手脚,长得越来越庞大,再也藏不住,都能自己从她身体里走出来了。当她终于狠下心把这句话从自己身体上血淋淋地割下来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姑妈经常会假装没听到,继续忙她手里的活。她只好像棵树一样继续戳在那里,为了缓解紧张,她恨不得自己的耳朵和嘴巴能一齐消失。她使劲往下咽唾沫,都能听见自己身体里像只空桶一样发出巨大的回声。她狠狠心,把那句话再提高声音说一遍,说的时候就像亲眼看着自己举起刀子,硬生生往自己身上捅一刀,再捅一刀。如若对方不答应,也只有再往下捅。杂技表演似的。以至于她都觉得自己越来越专业了,而每次要到手的一点钱都散发着可怖的血腥味。
然而,她最恐惧的还是姑父的在场。姑父是个货车司机,有时候几天几夜在外跑车,有时候又几天几夜在家休息。有时候她正在卫生间里,听见姑父在客厅里说话,她忽然便浑身僵硬,所有的神经都拴在一起,系在了耳朵上。她坐在马桶上一动不敢动,捕捉着客厅里的任何一点声响。好像自己正在一个犯罪现场,而最大的证据便是她自己。最糟糕的是,她知道,无论怎样挣扎,她都无法消除自己这个证据。
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姑妈家,她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形状正被灌注在无边无际的孤独里,就像一个琥珀,一旦取出来,人们也许就会看到一个少女形状的琥珀,丑陋,残忍。然而,那无依无靠的感觉还在往深处游走,它们又灌进了她的血管和肌肉,它们告诉她她是随时会被抛弃的,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不顾一切地渴望着,渴望着她能抓住一双手,这双手是没有面孔的,它是独立的,单单就是一双手,犹如怪物一般。
所以当那天姑父挑开红色的帘子进来,把手伸进她衣服里的时候,她先是惊恐,但很快便安静下来。倒是姑父被她的镇定吓了一跳。再往后,她发现自己都不仅仅是安静了,甚至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那双想象中的手终究是落下来了,它们在她两腿之间抚摸着,这抚摸忽然给了她一种邪恶的力量,起码,再要钱的时候,她分明理直气壮了一点。就为了这一点理直气壮,她甚至希望那双手能多伸进她的内裤里几次。那种抚摸粗暴而血腥,像一种奇怪的刑具。然而,她还是不时地盼望着,能到这刑具里坐一会儿。因为这上刑的疼痛饲育了她要钱时的那点理直气壮,也因了这饲育,那点理直气壮枝叶间总散发着血腥味,如同一种血蛊。
后来,好不容易考上了成都一所三流大学的中文系,她便匆忙逃出了姑妈家逃到成都,一年到头都不敢主动给姑妈打一个电话。过年的时候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只有她一个人还留守在宿舍里。整座宿舍楼里就住着她一个人,一时竟奢侈得像个土皇帝。除夕之夜她打开收音机,反反复复一刻不停地放一段相声,即使已经听了一千次了,在听第一千零一次的时候,她还是会装着刚听到的样子,一个人在宿舍里放声大笑。最后她歪在床上笑着笑着睡着了,相声却还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赶路。
后来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她开始给他打电话,每天晚上打一个,有时候会聊很久,有时候只说两三句话。就这样,一年过去了。那男人的声音每晚从电话里爬出来,像植物的根须一样落在了宿舍的地上床上椅子上,然后在空气里长出了大大小小的男人,而每一个男人都没有面孔。两年过去了,姑父的那张脸已经在她的记忆里风化坍塌,而她周围空气里的这些没有面孔的男人却越发长得密密麻麻,愈发坚不可摧。就连姑父把生殖器塞进她手里的那种黏湿的感觉也渐渐地固化成一种坚硬的标本了,如沙子一般已经硌到她的肉里去了。她抚摸到这粒沙子的时候也会冷笑,仍然会想起姑父那只丑陋的黏软的蜗牛爬在她手上时的邪恶感和痛快感。她就会再一次觉得自己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羞耻过后会有比羞耻更坚硬更巨大的东西从她身体里哗哗向下砸去,一直砸到她的脚底,在那里替她垒砌起一个钢铁一样的莲花底座。
她看着宿舍那部电话,有时候会觉得这陌生男人其实就住在这电话里,或者说,这电话本身就是那男人,也可以说,那男人就是一部电话。总之,她不需要他有一张脸,她真的不需要,她唯一需要的就是他的存在。她开始觉得,她正与一部电话渐渐长出了一种新的血肉联系,这是一种比人与人之间更为复杂的结合。
两句话之后电话里的男人便说想她了。这句话她听了成百上千次了,不,成百上千次都不止了,当这句话被再次说出来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它周身已经磨起了厚厚的茧子,如同裹着盔甲钻出了话筒,钻进了她的耳朵。可是,她守在电话外面等着的不就是这句话吗?真的等到了,却又觉得字字面目可憎,愈发觉得自己真是无聊。
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她还是会准时打过去,索取他的声音,索取他的一句话。她要像证明一个公式一样向自己再一次证明,这世界上毕竟还是有人想念她的。有时候她自己都感到和这电话之间被捆绑得太紧了,便也试图反抗,却被一种弹力更深地捆绑起来。渐渐地这电话已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它成了一个长在她身上的牢不可破的器官。
就这样,四年过去了,这四年里她只回过姑妈家一次,却感觉自己一直寄居在这个陌生男人身上,不,准确地说,是寄居在他的声音里。这声音已经渐渐钙化成了一层螺壳,她甚至都可以清晰地摸到它的纹理。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的人可以靠着一封信活着,有的人可以靠着一张照片活着,还有的人可以靠着一个声音活着。似乎这世间每一缕细若游丝的东西后面都可能悬着一种活着。
大学毕业前夕,电话里的男人忽然说要来成都出差,他想见见她。一个男人本来只有声音,现在却忽然要长出脸长出四肢要长出全身来了,这种肢体上突兀的破土而出让她惊慌了好几天。她想起了父母和他们消失的肢体。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定是对他们消失的弥补。她不敢从镜子里细看自己,觉得自己如同一张被长期封存在古籍中的书签,没有人会记得她的存在,现在却突然要被翻出来被晾出去展览了。她手忙脚乱地给自己买新衣做头发,力图不让自己囚禁在一册发黄的古籍里。
终于到了约好的时间,在约好的餐厅,靠窗第三张桌子后面果然坐着一个男人。她穿着一条臃肿而崭新的长裙战战兢兢地走到男人面前的时候,忽然发现男人正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她慌忙低下头,她根本不想看到他这张脸,是的,她根本不想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或者说,无论他长什么样都不过是一件容器,只要这容器里装着的还是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就足够了。待她坐下之后,男人还是礼貌地把菜单递给她请她点菜。声音忽然从电话里跳出来跳到她面前,有一种被剥掉衣服的赤裸和狰狞。她浑身一抖,假装专心看菜单,却半天没有翻一页。
这时候,对面的男人说自己要先去一下卫生间。她坐在那里,穿着蹩脚的长裙,久久翻着那本菜单,不知道该点哪个菜,点贵了不合适,点太便宜了又怕被他小瞧。当她把菜单从头到尾翻到第十遍的时候,男人还没有从卫生间出来。她眼睛看着菜单,心里某个地方却咔嚓一声,类似于骨头断裂的声音。看完第十一遍,她挺起胸,屏息微笑着对站立一旁的服务生说,这个菜,还有这个菜。服务生讳莫如深地微笑着,眼睛时不时向她对面的那个空座位瞟一眼。好像那里还坐着一个人。她的手哗哗抖着,指着第三个菜,喏,还有这个菜。
她胃口极好地独自把三盘菜都吃光,然后豪迈地结账,在众目睽睽之下拖着累赘的长裙走出了餐厅。走出餐厅之后,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挺着背继续往前走,好像披挂了一身的盔甲,想停都停不下来。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忽然她被地上的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站稳之后她盯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看了几秒钟,忽然便站在那里开始号啕大哭。
从那之后,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就消失了。她从那声音里被连根拔起。
她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李觉是一个九月的下午。那已经是她大学毕业的第五年,在一家街道图书馆做管理员。那个下午,她注意到有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整个下午都坐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他在自己面前垛了厚厚一摞杂志,有财经类的、美容类的、服饰类的。下午的阳光迟钝地从花花绿绿的杂志上爬过,使那摞杂志看起来像座古旧的城堞。她注意到那个躲在城堞后面的男人会不时地做一个小动作,他会不时低头偷偷看着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夹克,一件半旧的夹克,然后用手指一粒粒地掸掉上面的灰尘——好像这衣服上满是灰尘。
每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整理图书的时候,他就赶紧抓起一本杂志,埋头往里看,有时候杂志是倒拿的他也没发现,只管一行一行地仔细辨认。好像课堂上一个开小差的坏学生被老师发现之后的心虚。她想,这个男人可能无处可去,还有,他怕被人从这里赶出去。于是她再走动的时候便尽量离他所在的那个半径范围远一点,就是这样,她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神经时时还在防御她,似乎她一走动便扯得他浑身上下的神经哗哗作响,倒像是挂了一屋子的铃铛。
第二天第三天的下午他又准时出现在了阅览室,照旧在自己面前先垛好杂志的城堞,自己则躲在后面。第三天,直到图书馆要关门了他还没有走。阅览室里就剩下了她和他,她坐在那里翻着一本小说,翻书的声音反刍出了一种更坚硬更牢固的寂静,张子屏顺着这寂静的纹路一直往里走,忽然她像触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那是一种接近于睡眠的寂静。她忽然便有些害怕,她合上书站了起来,对那男人说,对不起,时间到了。
男人像得了命令,连忙放下杂志,然后慢慢蹭到她面前看了她一眼,她看不出他的职业,他眼睛里住着一池柔腻发光的生物,身上却浮着一层凋零的气息。她有些奇怪的紧张,便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时间到了。他看出了她的紧张,于是眼睛里的生物愈加活跃了,它们在他眼睛里很欣赏地观察着她的紧张。然后他走到她跟前装着很随意地翻了翻她刚看的那本书,你看的是什么书?她说,一本外国小说。他说,哦,小说,你都喜欢看什么样的小说?她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她快速说,只要是小说我都看,不忙的时候我就把图书馆里的小说一本一本拿来看。他不放过她,小说好看吗?她看着别处,其实小说就是我们没法过的生活。我看你看的是时尚杂志,读时尚杂志也好,读时尚杂志让人轻松,不伤脑子。你可以每天都来。她以主人的姿态擅自做主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有些感激又加倍落魄地看着她,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小说,仿佛这小说是她身上长出的一块殖民地。他无权进入。然后他忽然又对她说,你还没吃饭吧,我能请你吃个晚饭吗?他很恳切地看着她,生怕她会拒绝。她犹豫了几秒钟之后随他一起走出图书馆,走到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可是小饭店要打烊了,他们只好多走几步,走到前面的一家小咖啡馆。刚把自己陷进松软的沙发,他就高声点了两杯卡布奇诺,两份三明治,他的表情让她觉得他对这里已经熟悉到了厌倦的地步,好像这咖啡馆根本就是开在他家厨房里的。咖啡没来之前,他忽然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衣领,说,你这里有粒头皮屑。她立刻紧张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寻找哪里还有灰尘和头皮屑。她想起了他在图书馆里掸身上灰尘的情景,忽然就觉得这是一个被绑架了的男人,他被一种古怪的方式绑架了。
咖啡上来了,他喝了一口便像判刑一样对她说,这咖啡太不地道了,什么时候我给你煮一杯真正的咖啡吧。劣质的彩色灯光下,一圈咖啡里的泡沫正在他嘴唇上明灭可见,这使他看起来整个人正变得越来越抽象,而他的目光与这手中的咖啡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正像银器一样变得愈发明亮起来。
这点明亮邪气地照着她,让她有些害怕,还有些比害怕更诡秘的喜悦。
二
他说他有一手极好的厨艺,能煮出地道的手磨咖啡。他说他有洁癖,衬衣最多只能穿一天就得换。他的眼睛里越来越明亮,简直是一片富丽堂皇的池塘,而这池塘里正栖息着无数生物,简直算得上壮观了。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只是低下头,假装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她不时对着杯子微笑,表示她是多么地想象不出那咖啡的美味。
而他显然已经上瘾了,又进一步拿出自己的传奇来款待她。他开始说自己的名字,他说他叫李觉。曾经营着一家自己的房地产公司,生意一度做得风生水起。只是后来公司破产,他又被人陷害,之后女友也离开了他。她两只手机械地把玩着那只陶瓷的咖啡杯,垂下眼睛不忍再看他眼睛里的那片池塘。李觉?她怎么就觉得这名字是小说里的。想到这里,她又对着那陶瓷杯微笑了。
她不合时宜的微笑显然刺痛了他,他怔了怔,停顿了几分钟,忽然用低下去的神秘语气对她说,我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在这里做生意,叫我过来帮他忙,这两天他还没有把我安顿好,很快我就有事做了,不过……在来这座城市之前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她,不动声色地说了两个字,逃亡。公司破产后我被人追债,逃亡了整整两年。她玩杯子的手停住了,整个人向后靠了靠。刚从逃亡里出来的人,这是一种崭新的人类,她从未见过这种人类在她身边出现,所以她有些怀疑他的真实性。他看着她的眼睛,努力想在里面搜寻到些信息,然后,他似乎有了些微微的得意,眼睛里的那片池塘再次躁动起来。他说,我就是被人害了,被我最亲近的人陷害了,公司破产又被人追债,就这样,我逃亡了整整两年。他坐在那里,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故事。好像这个故事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面对他忽然摇身变成的崭新人类,她有些口干舌燥,举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然后对他讪笑着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逃亡过的人。她竟然想诱导他讲出更可怕的经历,她忽然就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种崭新的戾气和残忍,好像她从他暴露的伤口里钻进去,循着这血腥味一直钻进去便可以得到一种意外的安慰。是的,有时候她会觉得,对她这样一个孤独的人来说,所有的悲伤和灾难都是安慰,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与图书馆里的那些小说不过是一母同胞。而她自己的这个小世界正是从这灾难与悲伤还有小说中招募出来的。没有它们和它们的血腥就没有她。她是它们的狱警。
他眼睛里的池塘忽然黯淡了一些,他用两只手搂住那只杯子,好像生怕它跑了。他说,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就那么一天一天地熬,每一天和每一天都一模一样,你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时间,分不清这是昨天还是明天。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隐姓埋名,做各种各样的工作,吃过各种各样的苦。有时候连喝的水都找不到,有时候就睡火车站。可是,我就这么过了两年。
他不看她,略带悲壮地盯着她头顶的一个地方。似乎那两年的生活正像一艘庞大的宇宙飞船一样停泊在那里,而他是刚刚从上面下来的英雄。她正想着应该对他说点什么致敬,他却把话题转开了,他说,不过我在这个城市里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的朋友会帮我安排好的,我会东山再起的。他信心满满,眼睛里的池塘蛙声一片。他的信心让她觉得他简直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他的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他咽下最后一口咖啡,然后对她说,哪天我给你做一顿饭菜吧,你就知道我的手艺了。他说得很诚恳,诚恳得近于悲怆。似乎今晚不把压箱底的宝物拿出来让她看看他就无法甘心成眠。
两个人走出咖啡馆慢慢走在路上。夜已经深了,因为刚刚喝下一杯咖啡的缘故,两个人都觉得精神抖擞,像夜明珠似的涟涟吐出光泽。他起了毛边的袖子蹭到了她的手,忽然让她有一种奇异的悲伤,她便对他说,到我家坐会儿吧,就在附近。
他和她一起回了家。她在图书馆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旧房子,房租占了她半个月的工资。他在她的客厅里看了一圈,皱起眉头说,我以前住的房子有两百多平米。她不敢看他,低下头假装收拾沙发,嘴角却残忍地微笑着。他感觉到她的残忍了,又忙乱而无力地替自己申辩,公司破产后房子也拿出去抵债了,不过我迟早会再有房子的。
她还是不敢抬头看他,似乎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手里只好把收拾完的沙发再收拾一遍。虽然努力不去看他,但他此时的表情却正在她的大脑里空空地行走,试图寻找一个能坐下的地方。忽然他看到她的厨房了,他立刻兴奋地对她说,晚上你没吃饱吧,你一定没吃饱,我再给你做点吃的吧。他像个刚学会一样本事的顽童,今晚一定要把这本事表演给自己的母亲看。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宽容地笑,说,冰箱里还有点菜,你看能做个什么。他也看着她笑,忙不迭地。虽没有喝酒,两个人却都有些微微的醉意,似乎喝咖啡也能醉,都觉得自己笑得不能自持。笑完了还想笑。一屋子瘦骨嶙峋的老家具也看着他们笑。最后他端上来一碗鱼丸粉丝汤,她喝汤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紧张地等着她喝完。
喝完汤之后,她像个母亲一样对他赞美,确实好喝。他眼睛里又灿烂了一下,便和她一起坐在了沙发上。他说你知道做这个汤最关键的地方是什么吗?就是在清水里得先煮上姜丝。说完得意地看着她。她只管微笑,像是真的喝醉了。
他感觉到了,主动转移了话题,你一直是一个人住吗?她给他讲自己毕业后怎么四处找工作,又是怎么租房子一个人住了下来。把大学之前的时间全部拦腰切掉了。她说白天去没有声音的阅览室,晚上回到这没有声音的房子里,在哪都没有声音,所以她发现自己经常会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两个人停顿了几秒钟,他伸出一只手在她肩膀上抱了抱,表示对她的同情。她避开了。他只好说,这么晚了,我得走了。他走到门口了她才在他身后忽然说,太晚了,要不你就住下吧……你就睡沙发吧。他回过头看着她,好。语气里带着一点惊喜和慈悲,还带着一点细若游丝的血腥气。
她回到卧室轻轻掩上了房门,然后在黑暗中躺在了床上。客厅里没有一点声音,不知道那男人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他在黑暗的那头沉没下去了,而她却在黑暗中的这头哗哗浮了出来。黑暗中她都能看到自己浮出来的身体,那扁平的乳房,瘦削的臀部,还有,还有姑父留在她身上的结石一样的抚摸。只要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去就能摸到这些长在她身体上的抚摸。这么多年里,它们不仅没有坍塌销陨,反而在她身体上凿出一个洞来,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经常想跳进去,想在里面坠落一直坠落。她觉得这是她该得的。
她伸出手去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还有身体上的那个黑洞。
就在这时,房门吱嘎响了一声,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面前。他终究还是从黑暗中把自己打捞出来了。
他开始抚摸她的身体,这使得多年前留在她身体上的那些抚摸在一瞬间忽然全部复活了。她感到惊恐而羞耻,她想把他推开,但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上又出现了更多饥饿而邪恶的小黑洞,她得把它们填满。她的身体变成了一种几何形状的叠加,似乎只有新的抚摸才能填满她那个最原始的黑洞。
甚至她觉得他插进去的也并不是她的身体,他插进去的只是她身体上的那个黑洞。他只是把她身上那个已经钙化的疮口抚摸了一遍又羞辱了一遍,这让她觉得疼痛却又让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就像多年前那只罩在她上空的手,她一直等着它落下来落到她身上,直到有一天它真的落下来了她才结束了那种遥遥无期的恐惧。
她忽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把这个男人留下过夜,这分明就是她的预谋。她需要和一个男人,或者说是和这个世界发生某种关系。她太需要了。就像多年前那样,和姑父那样。她害怕被再次遗弃。这是一种类似于强迫症的东西,她需要和这个世界强迫性地发生点什么。比如性交。似乎这是最安全的方式了。
第二天这个男人没有来图书馆。他坐过的那个位子一下午都明晃晃地空着,只有阳光在那里爬来爬去。她脸朝着手中的那本书看着,所有的嗅觉和听觉却全部围绕着那个空座位的半径活动着,桌椅之间只要发出任何一点动静,她便像只警犬一样迅速抬头看去。但那个座位一直空着,牢牢空着,以至于她觉得落在座位上空的那团空气都变得酸硬起来。下午图书馆要开会,在走廊里碰到副馆长,副馆长照例拍拍她的肩膀,小张啊,去上海学习的事我一直想着让你去呢,有空来我办公室一趟。她面目模糊地对他微笑,然后迟钝地走开。事实上,整个下午她都是这样,面目糊滞地跟人说话,开会。
终于熬到下班了,她收拾阅览室的桌椅,走到那个空座位旁边的时候,她没有动它,好像这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提着手提袋出了图书馆的门,月光从梧桐树的枝丫间筛下来,落在她身上。她看到自己那个被月光榨出的影子正曲折地蜿蜒在台阶上,她下台阶,它也跟着下台阶,它模糊而敏捷地走在她的前面,像一只住在她身体里的被驯化的兽。她不知道它在找什么,只见它焦灼地往前嗅闻,她简直是被它拖着在往前走了。忽然,它停住了,她也在它身后停住了。前面地上还落着另外一个长长的影子,那影子的背后站着一个男人。是李觉。
她像是发现了地球上一种最新的物种一样呆呆看着他,她这才发现,她其实连这个男人的脸都没有记住。不过她从来就不需要男人的脸,以前不需要,现在也不需要。他们对她来说都叫男人。他居然是长这个样子的,他的名字,哦,他说他叫李觉。他真叫李觉吗?可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可以随便叫任何一个名字。他的名字和他的脸都是隐形的。他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说,我在这等你有一会儿了,还以为你住到里面不出来了,看这条鱼多大,我今晚给你做鱼吃好不好。她眼睛湿润,却看着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说,我今天一天都在想,今晚可到哪找饭吃呢。
他做的鱼果然很鲜美,以至于让她怀疑他曾经最可能的职业是厨师,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吃完晚饭他没有走,留下来过夜。晚上起风了,一扇没关好的玻璃窗正吱嘎作响,月光透过窗户落进了房间,它让白天的房间变得空旷模糊,让一张黑白的底片开始汩汩流血。他从她身上翻了下去,没有再抱她,两个人彼此平行着躺了许久,她听着窗户的吱嘎声,说,起风了。他说,嗯。她忽然说,你喜欢和我做爱吗?他的脸和身体都隐遁下去了,声音独自浮了上来,他说,还好。
还好?她无声地冷笑,然后是一段荒芜的静默。
他又开口了,声音不高,有些迟疑,他说,你要是……能放开一点就好了……你有点拘谨。
他在委婉地表示对她在床上不满意。她沉默着躺了几分钟,忽然起身,啪的一声打开了台灯,然后又打开了顶灯、壁灯,她一口气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灯光像坚硬的金属一样顷刻就砌满了整间卧室,向房间里的两具肉身轰隆隆砸下来。她赤身裸体地站在灯光的箭镞里看着他说,我要去卫生间。然后,她挑衅地把背影连同那个瘦削的臀部留给他,转身进了卫生间。
躲进卫生间之后,刚才的那点挑衅还像木柴一样在她身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以至于她在镜子前站了许久了还觉得周身炙热,还觉得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燃烧着。就是整套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她不愿看到自己赤裸的身体,仿佛那是一处关于羞耻的陷阱。而现在,借着那点燃烧之后的余光,她忽然发现,她已经把身体上的那个封口拔掉,她已经把关在身体里的那点羞耻放出来了。是啊,她本来就是个罪人,她终于承认了,她就是她自己的罪人。那年她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当姑父的那双手在她乳房和两腿间抚摸的时候,她不是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吗?她觉得那抚摸是她早晚该得的,她吃他们的饭花他们的钱,那是她该得的。她甚至配合默契,从来没有对姑姑说过一个字,那时候她就像个真正的淫妇,好像在与姑父通奸。后来在他不肯抚摸她的时候她反倒开始恐惧了,这让她觉得她与他们之间唯一的一点联系也要失去了。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患上了某种强迫症。
现在,这个还睡在她床上的男人对她表示不满意?嫌她不够漂亮?嫌她床上表现太生涩?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瘦小的乳房,扁平的男孩子一样的身体,是的,他对她不满意。连这样一个隐匿了名字隐匿了年龄隐匿了过去隐匿了职业面目模糊的男人居然也对她表示不满意?她的泪忽然就下来了,她和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联系在一起过,无论她丑陋执拗的肉身怎样试图去拥抱这个世界,她那住在肉身里的灵魂始终是游离的,是与她的肉身隔岸观火的。就像是,这肉身不过是她很久以前的一个敌人,她情愿看着它在这个世界上经过桦树林,经过地平线,经过每一寸土地,消失复消失,直到最后,它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像父亲母亲一样,消失。
而现在,她已经拔掉了肉身上的封印,羞耻从里面钻了出来,在她面前冉冉长成了一个巨人。
她返回卧室,灯光依旧坚固雪白,如漫天大雪,她赤裸着站在那里忽然对他一笑。她身上忽然起了某种挑逗性的变化,整个人似乎忽然浸透了类似于色情的东西,像潜水者在刚出水的一瞬间,浑身披着一层完好的水帘,水银一般闪闪发光。他有些被她吓住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爬上床,就着灯光主动要求再做一次,灯光轰隆隆地从他们身上碾过,床上的两个人都有些无处逃生的感觉。这次她主动要求在上面,她的动作仍然是笨拙的,但她的表情多少让他觉得有些害怕。她的表情好像刚刚在火里或什么化学液体里淬过,有一种纯净而摇摇欲坠的狂热。她扁平的身体里似乎还栖息着更多种类的生物,而这些生物显然不是在享受性爱,它们更像是在集体参加一场祭祀,而她这具赤裸的肉身本身就是祭品。
她骑在他身上,甚至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脸,可是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此刻就是她的法官。或者说,此刻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是她的法官。只这一点就足够让她感到羞耻了,可是现在,她需要一种比羞耻更强的毒性。她想问他,我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很淫荡?是不是?
可是她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在灯光里亮如星辰。她的眼泪让他扫兴,好像做爱成了苦役。但他还是对她说,你真棒,你太棒了。
听起来就像法庭上一种崭新的判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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