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去了一趟朝鲜,作为一个难得出国的农民,我决定写篇游记。虽然相关文章已多如牛毛,但很多时候,对事物的还原并不在于写了什么,而是怎么写。
平壤之行很愉快,但最愉快的还是出发前的候机时间。浦东机场三楼的麦当劳里,我和一群回国的朝鲜官方人士待在一起,这群人蔑视时尚的服装,红光闪闪的像章,以及刚需一般的发型让我敬畏了很久,幸亏他们嘴里咀嚼的麦乐鸡及时消融了我身上的僵硬,让我停留在似笑非笑的抽搐状态中。
之后一个小时的等待中,我不断在他们身上搜寻新闻图片的影子,并借此幻想那个真实全面的朝鲜。每次旅游,我都很享受出发前的时间,对每个旅行者而言,远方的完美与猎奇只会出现在未出发的时候,一旦旅行开始,理性又会冲刷出它的缺陷,并被挑剔的当事人永远嫌弃下去。
在我们起飞的那一夜和降落的那一夜之间,只隔着俩个小时。降落的时候,时间用横跨半个黄海的速度,迅速滑过空姐疲惫的睫毛,准确地停在了凌晨俩点一刻。对我而言,抵达平壤的感觉跟拿到一本违禁出版物是一样的,跟一个处男被人领着逛妓院也是一样的,一方面希望结果提前曝光,一方面又要这过程被揭露得慢一点,以便延长享受时间。
从机场回酒店的公路上,只有黑色,找不到任何参照物,像是一片沙漠。唯一的光源属于金日成主席的巨幅画像,这或许就是他被称为太阳的原因吧。我们在没有路灯的公路上行驶了四十分钟,空气黏糊糊的,有点热,我的鼻子嗅到了政治的气味,而脸上则洋溢着忐忑的油。
白天,我终于见到了平壤,一座如缝纫机般沉稳有力的城市。这部老式缝纫机编制出来的居民楼五颜六色,它们的色彩张力太强了,一整天都在压迫我的视网膜。跟它比起来,国内的小区不过是平庸的代名词,假风格,假档次,假前卫。
让我印象深刻的,除了它超现实的居民楼,还有一幢幢房子间的空隙。有的间隙是出于平衡,以政治或公共类建筑为主,这些对称的,明亮的,压倒一切的水泥方块,会让你染上严重的强迫症,并压迫得你缓不过来。在这座城市,所有的建筑都是按照等差数列的顺序排开,其中的常数就是社会主义,比如这俩个建筑之间差了一个社会主义,而那对之间差了五个社会主义。
当然,还有的间隙则是出于贫穷,由于经济的困难,一些空隙正等着人们来填满。这种过度的距离,稀释了整座城市的向心力,增强了每张陌生面孔的无限性。
朝鲜马路,直辖市是修好的,市郡是修理中,洞里是待修理。而它的高速公路,我觉得只有动工建设的时候是活的,之后便死了,因为没多少人走。从妙香山回平壤的途中,我不止一次在车上看见野鸡在散步,也许,无人的高速公路才更美。
至于交警,他们只是拟人化的红绿灯,晒得脖子发红,汗流浃背,孤独地引导着车流。到了晚上,他们就将一串的荧光灯挂在身上标识身份,继续工作。这种原始形态,与其说朝鲜是文明的中心,倒不如说它是文明的起源。
“北女南男”这句话一点都没错。朝鲜美女真的好多,看得我脖子都快扭断了。但一路上遇见的男人大多很瘦,好像在这个炎热的夏天,肉都随着汗水排出去了,以致肥大的衣服就像漂浮在肉体上一样。这种情况中国过去也有,但经过几十年的经济发展,我们早就不再让衣服漂浮于肉体上,而是让灵魂漂浮于肉体上。
人们穿着差不多的衣服,理着差不多的发型,看着差不多的书,连他们的感情流露也是差不多的,尤其是面对最高领导人的时候。通常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变得兴高采烈情绪失控,只有觉悟低的人脸上是麻木,而觉悟高的人脸上是忍受。
在朝鲜,只要你跟上国家的步伐,生活就是很简单的,你不用为买房,看病,养老,择校这些问题忧虑,因为国家已经替你包办了一切,从幼儿园到坟墓。它给了你免于选择,免于焦虑的自由,但这只是一种形式上的自由,而不是事实上的自由。因为自由的本质是,可以说不。
我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大巴上,当隔着车玻璃观察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观察我。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让我记忆尤深,他不仅盯着我,还兴奋得和我打了个招呼。这让也我也变得很兴奋,同时想起小学时,一群老外坐大巴经过我们镇上时的情景,当时的我也处于被观察的位置,而我看那车窗内高高在上的老外所用的眼神,与平壤小孩一模一样。
对于闪闪发光的上海,我们的存在有如灰尘,但在平壤,每个外来的游客都像是黑夜中自带光源的萤火虫,引得朝鲜人驻足,不是吗。
上段所提的小男孩只是野生的,后来我们又去少年宫参观了主体思想下的蛋。表演很精彩,小演员们在微笑,但这不是对观众微笑,而是对自己微笑。她们的情绪已经消失很久,笑容却依旧停留在脸上,用以掩盖自己无话可说的尴尬。观众所接收到的不过是空虚,以及橡皮擦式的愉悦。
表演后,中国游客送了很多廉价文具,多是从义乌小商品市场进的。橡皮筋捆着的廉价自动铅笔,印着fashion的本子以及喜洋洋书包全都堆在地上,把朝鲜小女孩围成一个圈,不知是让她展示自己的战利品,还是一群中国人想展示下中朝友谊。
接着,一群人轮流围着她拍照,那画面就像一群苍蝇正美滋滋地绕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糖旋转一样。傲慢无礼的中国人,肆无忌惮,只要被他们逮到机会,他们就一窝蜂涌上去,有时三三俩俩,有时成群结队,疯狂叮咬白糖。阳光下,这些人正泛着油亮,粗俗,劣质的民族性格,夺人眼目。
几乎所有中国人都涌向了纪念品商店,一些人把朝鲜从中国进口的商品又买了回去,一些人则在朝鲜营业员面前装大款,还有精明的上海老头专挑升值的物件买,不一而足。由于国内去观光的多是中老年人,因此书店极少有人光顾。但你一旦去了,就会迷上这个地方。
外文书店里,各种体裁的朝鲜书籍都有。但我大致翻了一遍后,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其实,它们都是被装扮成神话,报告,新闻,以及小说的自传,隶属于金日成主席,金正日将军和金正恩同志。与其说这是为了事实而写作,倒不如说是为了完美而写作,每个词句都很朴素,宏亮,精准,鞭笞并滋养着我贫瘠的灵魂。让我一度怀疑,从这些书里汲取到丰富营养的我,能否也能像他一样发福呢。
如果你去朝鲜旅游,那么,不管你是追求自由的摇滚青年,还是嘴上无德的无知愤青,你们都该来一本。这些书可以保证你不会说错话,要是读细了,没准你还能培养出一套朝鲜式文风。
我买了七八本,回来后断断续续把《金正日的故事》,《金日成的故事》以及《金正日名言集》等书看完了。通常我们阅读无非俩个原因,想在书中看到真实的自己,或是找到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很显然,这次的阅读属于后者,毕竟,谁不想成为金日成主席或金正日将军那样的伟大人物呢。
通过翻阅相关语录,我才第一次发现了金日成主席领导革命建设的光芒思想,金正日将军十四岁时所悟道理的早慧,以及金正恩同志在苦难行军的后十年,处理内忧外患的决心与能力。要换普通人,很难做到。
对于伟人的功勋逸事,总要有人记录下来的。《金正日的故事1》中的叙述方式与氛围,我们也曾在小学课本上不厌其烦地遇见过无数次,这似乎是很多社会主义国家宝贵的文学成就呢。我简单贴几张图,你们一定要放大了看。
虽然内容都不一样,但文章结构都是一致的,歌颂伟人。不得不说,这些文章的作者都是修辞学和戏剧化的高手,名词和形容词在他们笔下不再盲目,而是找到了真正的主人。通过阅读伟人的传记,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件事情有没有意义,得看发生在谁身上。
不仅是书,在整个平壤你只有一个感受,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将军无处不在,出现在铜像,画册,海报,以及像章中,足以把你淹没。我每天都强烈地感受到伟人就在我们身边,却无法找到其存在。
在这里,我们白天忙着追寻伟人的足迹,只有晚上,时间才真正属于自己。宾馆是个奇迹,很多我们平常不看的电视剧,在这里都会安心看完。每晚七点半,我和博士准时守着星空卫视,看《致青春》。里面的演员演技很浮夸,尽管他们在耍帅,在调情,在阴谋,在痛苦,但投射到我们身上的只有狂笑,怎么会有这么幽默的电视剧呢。
每晚的电视只是我们片刻休息的驿站。在被伟人们的精神挤压一天后,也只有夜里拐过梦的弯道后,那些魔幻的建筑才消失了,巨大的铜像也消失了,随着梦入佳境,最后,自己也消失了。
每个人都有俩个身份,进来之前与进来之后。三十年代访问苏联的西方作家,往往会因其所见所感,好感变成厌恶。而在我身上,经历的平壤要比阅读到的平壤更有温度,被人理解。
之前看到大浦洞,光明星,以及各种宣言,总觉得这个国家很疯狂,无法理解的尽头是嘲笑。如今再看平壤,他更像是一个孤独的运动员,即使整个跑道只剩他一个人未完成,但依旧在跑,最后抵达终点时喊一声“我做到了!”。没有胜利,没有失败,只有对自己存在的确认。他的力量并不在四肢,而在眼睛里。
但在很多人看来,平壤只是个待开发的神秘标签,是好奇心与勇气的试金石。有人对朝鲜存在偏见,是因为判断力太强。有人对朝鲜存在偏见,则是判断力太弱。对于后者,这是不公平的,朝鲜可能是专制的,落后的,弱小的,但它永远都不是可笑的,可笑的只是我们的无知,软弱,以及自欺欺人。将形象作为政治人物愚蠢度的评判依据,这才是最愚蠢的认识。如果对象年轻,我称他的行为幼稚,如果对象年老,我便称他的行为无知。
中国比朝鲜发达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往一群蠢蛋的口袋里塞了点钱,并将他们更好更快地聚在一起。而所谓的强大,也不过是我国人民愚蠢起来很有力量罢了,从历次热点中就能看出来。
平壤,祝你快乐。虽然是最后一名,却替前面的人分担了污名。对于这样的国家,我们能做的也只有,五十步爱百步。
题图:凌晨三点钟的平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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