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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毅风
这个和我十指相扣走向一棵形单影只却异常茂盛的低矮金合欢的女孩是宇文隽——姓宇文，名隽，是江南大学教育学毕业的高材生，现于一所幼儿园当老师。按她的话说，24岁以前她按她母亲的意志生活着，24岁以后，她要看看，这个世界从她视角出发的样子。
我们并肩坐在金合欢树下，此时已经换上了另一套礼服。她穿着绿色的短裙，盘膝而坐，短裙好像荷叶般静静铺在柔软的草丛上，又一阵风吹来，裙子犹如涟漪波动的荷叶，漾起若隐若现的褶子，好像大自然将什么秘密吹进了褶子里。摄影师给我挑了藏蓝色的礼服，颜色很像我衣橱中挂着的那件对我意义很重要的西装。那是我为参加萨尔茨堡音乐大学入学考试时买的第一身西服，也是我最钟爱的一件。9月的奥地利已经有深秋的味道，羊毛西装才能抵御微寒，藏蓝的底色上有很浅的灰色格纹，胸前口袋有恰到好处的弧度，衣领略窄，金属袖口。当初陆铭在陪我看了几家店之后，选择了S.F。陆铭是我的发小，我叫卫孑。
她坐在我身旁，巨大的树冠遮出一大片阴影，于是此处的草色更深，风过草动，一波波如水纹荡漾，她就像诗经里的那个女子，“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摄影师示意我去拨弄她的头发，或是让她躺在我的腿上，于是就这样，又拍下一组稀树草原风格的照片。
拍完照没有多停留我们就去了机场赶夜航。这已经是来到这片北非大草原的第五天，这个婚纱影楼的策划本身包括北非南亚和西欧北美四条路线，我和宇文隽相识就是在南亚的一场旅途中，而我又在西欧上学，目前生活在北美的魁北克，所以最后决定只来北非，既是一场婚前蜜月行，也可以拍到有趣的照片。
说到我和宇文的相识，其实是陆铭和他女友刘帘蓄谋已久的产物。他们一直觉得我在奥地利的女朋友不够靠谱。刘帘，我们叫她帘子，是个可爱聪颖的女孩，陆铭大学时辩论队的队友。我一直深信一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人身边一定要是一个安静的聆听伴侣，可惜他俩的结合抨击了我一直以来的猜想。话说回来，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中总有一个是听多于说的，那就是陆铭。我曾经问他辩论是不是比思维快比嘴快，他说不是，在他看来是比谁更会听，一是听出对方辩词的漏洞，二是听出对方阐述的重点来做相应的反驳。他一向睿智又沉稳，让很多女孩子着迷。帘子是辩论队里性格最开朗的一个，他们的队友大多数是所谓的“闷骚”，只有帘子将热情不遗余力地普照在每一次的例会上，开会前她总会为大家提前准备好喝的水还有会议提纲，会后也总是那个收拾会场的人。渐渐地陆铭对这个姑娘产生无法抗拒的好感，展开了“轻松”的追求。事实上，当陆铭大老远在国内给我发消息说他要追某个女孩子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会有一套周密的计划，结果因为时差的原因当我回他讯息问他是怎么打算的时候，他告诉我已经追到手了，就在我一场梦的时间里。
他当时给帘子打电话约她吃午饭，然后递给她一杯香草味的冰激凌。帘子揭开盖子看到冰激凌上面歪歪斜斜的用不知道什么东西画了几个字母：bemygf。帘子当时笑的差点把冰激凌抖地上，然后用舌头舔平了那些字母，娇红着脸点点头。按陆铭的话说，当时帘子在给他性暗示，但帘子申辩，她只是有强迫症，见不得雪糕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所以才会一口气舔掉。
那是年的7月，应该算是一场毕业旅行，我从奥地利回国后，陆铭约了我和章笑天——也是我们的好兄弟——以及帘子，一起去南亚巴厘岛旅游。因为帘子和陆铭都是江南大学的，宇文隽是帘子的闺蜜，所以他们想要把宇文隽介绍给我或者笑天。我们从小叫笑天狗子，因为这名字让我和陆铭联想到二郎神的哮天犬。
其实这场旅行冥冥中像是为我策划的，并不是因为在旅途中收获了什么，而是我放下了什么。
狗子帮我们所有人从网上订了半自助游的团，其实无非是男生潜水女生SPA，逛逛海神庙，踩踩白沙滩，而让我觉得不枉此行的是在阿勇河的漂流。我们正好五个人坐在一艘橡皮艇上，虽然全程两个多小时，但是下皮艇后意犹未尽。迎面而来的景观，或是茂盛的树林、或是辽阔的田野；忽而是阴森的蝙蝠洞；忽而是飞流直下的瀑布……当时宇文坐在我旁边，每经过一个急流点，她就闭紧了双眼往我身上靠，我知道这只是本能反应，因为前面帘子尖叫地不亦乐乎。进入蝙蝠洞的时候，她却突然睁大了眼睛，我原本以为她会很害怕，结果她就像把眼睛当摄像机一样，搜索着洞穴里的每一个细节，跟着船夫寻找着蝙蝠的踪迹。
那天漂流的行程结束后返回酒店，我们没有继续跟着旅行团和一大帮子国人一起吃饭，来到街上一家饭店专门吃脏鸭餐和烤乳猪，那里的饭菜大量使用椰浆、豆蔻、丁香和咖喱，是我喜欢的味道。也就是在那吃那顿饭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宇文不食肉，一个晚上她只吃了些米饭和烤菠萝，间或吃点海鲜。大家看她吃很少问她要不要再点一些她喜欢的菜，帘子笑着说：“不用管她，在学校的时候她就吃特别少，好身材是饿出来的。”我本以为她信中国的佛教，没想到我们点的啤酒她却一起喝。
晚上我们几个在陆铭和帘子的房间打牌聊天，我问宇文：“你从小到大都不吃肉么？”
宇文说，中学的时候她读过了一些素食主义者的博客，素食主义里也分很多“流派”，有严格素食、鱼素食、部分肉食、苦行式、宗教式、环保式等等等等。“我找到了自己的归宿，ovo-lacto，奶蛋素食。”
“是的，伏尔泰都倡导素食主义。”陆铭补充。
“但宇文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啊？这是与生俱来么？”我追问到。
“你没听她说么？人家找到了自己的归宿，那肯定就是与生俱来抗拒肉吧。”陆铭又插话。
宇文喝了口水，说：“小时候的事情记不清楚，我想肯定是吃过肉的，毕竟是我妈妈把我喂养大，我还记得曾经爱吃那种很小的火腿肠，现在看来其实大部分都是面粉做的。不过我上中学以来就渐渐不喜欢肉的味道，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心底排斥，而海鲜，如果做得好吃没有腥膻味，我还是可以吃一些的。不过基本上我的生活里就是蔬菜水果以及豆制品，奶类食品偶尔也会涉及，我爱吃零食。不过我现在作为一个ovo-lecto，我觉得不仅是为自己健康着想，也是对动物保护和控制全球变暖做贡献。”
说完她自己都乐了，于是大家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乐。
不过对于她的饮食习惯，我当时觉得无法接受，将来生活在一起应该比较困难，我想我大概会辜负陆铭和帘子的好意吧。不过狗子如果喜欢她的话，那这趟旅行还是有意义的。不知不觉中，我自己陷入了一个不太道德的思维，我本能地把宇文想成了一件可以任我们挑选的商品，只有被买的份儿而不会拒绝任何买家。但很有可能我和狗子都喜欢她而她却看不上我们。我也不想把我自己的这种愚钝的想法归罪到长期学古典音乐上，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东西会影响我的心性。
狗子说：“明天就回国了，咱们今晚还不纵情享受一下？”
我们不太理解他说的“纵情享受”是什么。大家都纳闷地盯着他，他说：“咱们开瓶香槟吧！既然毕业旅行，就意味着以后再也不用上学了……”
“谁说的，我还继续读研呢。”帘子一副清高的样子搞得狗子被噎住了。
“对对，你是好学生”——狗子说——“总之意味着一个阶段的结束，所以必须喝点儿小酒玩儿点刺激的游戏不是么？”
“肯定又是真心话大冒险，玩儿腻了。”陆铭说。
“那也总比一直打牌强。你们又不玩赢钱的，没劲。何况帘子和宇文隽同学还没和咱们玩过，而且大学咱们仨都不在一个地方，谁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啊？”说着说着，狗子用揶揄的眼神看着我。我自然没理他。
“必须玩！就这么定了。”说完狗子就跳下了床，我们问他这是去哪儿。他一边跳着跑出房间一边说，“挑香槟去！”
那酒店随便一瓶香槟的价格都够令人咋舌的，但对于狗子这种高考成绩没过半都能到京城名校上学的人来说，出来跟我们同吃同住已经是亏待他了。
我们和狗子虽然是一个院子长大的，但从小狗子就比我们先拥有更时髦的装备和玩具，从滑板到轮滑，从四驱车到小霸王。甚至98年时他就把我们叫到他家里玩电脑游戏，98拳皇——至尊王者。那个时候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台操作复杂的计算机，学校教的是DOS系统，用一张索尼3.5英寸软盘记录下盲打出的一篇杨万里的《小池》，就觉得自己走在了时代的前沿，甚至有未来科幻的感觉……当然，狗子家的电脑系统是win98。
虽然我们住的是同一个小区，但大家都知道狗子的母亲是市政府的要员，父亲80年代下海经商也把握住了好机遇。虽说如此，但他们两口子人非常好，我记得曾经我父母托狗子母亲办事，买的礼品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但他们夫妻俩都觉得太客气，事儿要办，但东西不要。
狗子拿着一瓶开起的ChampagneKrug进来，因为在萨尔茨堡上学的缘故，经常会有各种宴会或者派对喝到各种酒，所以也对各种高级香槟有些许了解。他意识到忘了拿杯子，于是又给前台打电话让送来五个喝气泡酒的tulip（郁金香杯）。放下话筒还眼神游离自顾自地说：“醒酒要至少一刻钟，我们先玩游戏。”我和陆铭知道他在姑娘们面前装，于是眼神一瞬间的交流后，一起把拳头砸向他的腰。他一边护腰一边笑着喊：“为了照顾女孩子我专门挑了demisec（甜度5.0-7.0，属于较甜的类型）”于是我和陆铭的拳头速度更快了。
狗子突然开始还击，还义愤填膺地说：“你俩再折磨我待会儿端来的烟熏大马哈鱼没你们的份儿！”虽然这句话依然讨打，不过我和陆铭还是收手了，只是为了在女孩子面前给他留面子而已，当然也是因为这货是行家，知道熏制大马哈和上等香槟撞击出的风情是对味蕾最高的褒奖。
我们围坐在地上，阳台下面是倒映着月辉的泳池和酒吧，月光和酒吧的声色驾着海风撩起薄纱窗帘，降落在房间，带来阵阵凉意。地上摆着空的矿泉水瓶做游戏道具，狗子先转动，瓶口指向了帘子，于是狗子向帘子发问：“陆铭和我谁更帅？”
“当然是我家陆铭，除了金城武没人比他帅！”帘子一边娇嗔地说一边挽起陆铭的胳膊。
“不行！罚酒！”说着，狗子就拿起酒杯要倒酒。
“为什么啊！”帘子急得站起来跺脚。
“明明是我帅！你居然睁眼说瞎话，你说该不该罚？”狗子振振有词。
“哮天犬，别仗着酒是你买的你就灌我啊！陆铭不会同意的。是不是是不是？”帘子推着陆铭。
陆铭也开腔：“狗子，你就接受这个现实吧。好了，该帘子转瓶子了。”
“你俩简直沆瀣一气。”狗子很不服气。不过我和陆铭倒是对他使用了一次成语而感到震惊，刮目相看。
帘子一边瞪着对面的狗子，一边转动瓶子，嘴里默念：“章笑天章笑天……”瓶子果然还真的对准了狗子。帘子“啪”得拍响了手掌开怀大笑。
“哈哈哈！现世报！我问你，我和宇文隽谁漂亮？”帘子洋洋得意。
宇文隽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说：“当然是你，这有什么好问的啊。”
狗子说：“那还用说么？当然是文隽姑娘。”
“笨！都告诉过你了，人家姓宇文，名隽。你怎么还犯二？”帘子生气地说。
“好好好，我愿意自罚一杯。”狗子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帘子跟着鼓起掌来。
又轮到狗子转瓶，这次瓶口指向了陆铭。狗子问他：“帘子要去美国读研，你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是真的问到了陆铭的点上，因为他曾经跟我说过很多次他多么不希望帘子去美国读研，但是又在一次次帘子因苦等offer焦躁不安地诉说中心软了下来，安慰她一定会拿到最好的那个。果然帘子等到了最好的那个学校，陆铭当然鼎力支持，但内心却像一阵凄风刮过，无奈苍凉。
帘子并不去看陆铭的目光，低头也猜想自己男友心底的真实想法。
陆铭说：“从我自己的角度，是真的不愿意她走。但有句话不是说过么，好的爱情敌得过时间和距离。所以虽然并不情愿，但我全心全意支持。”
帘子笑了，说：“下次遇到这种问题你就喝酒好了，不用回答。”
“帘子，你不觉得你俩应该干一杯么？”我趁热打铁。
狗子顺势立马倒了两杯酒递给他们，他俩也痛快，一口气干了。
瓶子转来转去，我们一边问着越来越没有下限的问题，一边痛快地享受着美味的大马哈鱼和香醇的香槟。很快一瓶香槟就被喝光。狗子打电话又让服务生拿来一瓶bluelabel，他说：“现在大家还太清醒，火候明显不够，要来点强劲的才够劲儿。”
想到也许过了这个夏天就各自忙工作或者深造或者谈婚论嫁很难相聚，酒精将这个苦涩的情绪持续放大，于是头脑越发昏沉，也越想喝酒。
瓶子又一次转到宇文的时候，帘子问她：“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你是喜欢狗子多一点还是卫孑多一点呢？别紧张，只是说喜欢谁多一点而已。”说完，帘子还朝宇文眨巴几下眼睛。
“毕竟我对他们都还不熟悉，两个人都很好，很热情……”宇文一时语塞。
“快选一个，要不然这回可是一杯威士忌，你好好考虑考虑。”帘子“威胁”她。
“那就……章笑天同学吧。”宇文隽拨动了一下额前的刘海，抿起嘴。
“狗子这么幸运！还不赶快喝一杯庆贺一下！”帘子说到。
“原来你在这儿埋着炸弹啊。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幸运。”狗子说完自己倒了小半杯，龇牙咧嘴地灌了下去。
席间似乎还问道我在萨尔茨堡有没有泡过洋妞，狗子在大学换了几个女友，陆铭和帘子的第一次是在哪儿发生的……诸如此类无聊的八卦问题。后来大家酒喝得差不多，也没有更过分的问题可问后，又开始聊过去的同学或者身边奇葩的怪人轶事。
当初升的太阳带着海潮的腥气把我们熏醒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差一个小时集合去机场。大家各回各房手忙脚乱地洗漱整理收拾行囊，帘子还念念不忘地跟狗子赌气，说昨晚自己吐的胃口都难受，不过这一部分早就不在我们的记忆当中了，大家只记得在彻底喝断片之前的那些聊天记录。还好最终一个都不少地飞回首都，当然我说的是人，至于陆铭的手机充电器，狗子ChristopherKane的戒指，我的泳裤泳镜，就留在酒店当作“到此一游”的纪念吧。
那一次的度假结束之后，我和狗子似乎都没有再和宇文联系。我自然是因为自知之明，宇文都说了更喜欢狗子，况且对于那种高挑纤瘦的女孩子我也没有太多兴趣。至于狗子，他身边有姿色有学识有背景的女孩子也不在少数，自然也不会把宇文“更喜欢章笑天同学”放在心上。帘子曾经分别给我们打电话说，男生要主动，宇文隽不只长得漂亮，还是大才女，是我们同学中的先锋，人格独立经济独立各种独立……总之说到底，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即使发挥她那三寸不烂之舌，感情这东西也不是说来电就可以来电的。我们依旧过着平行的生活。在那之后没多久，帘子就飞到美国东海岸的杜克大学开始新媒体的研究生涯。似乎我们泡沫般浮躁的夏天都随那班飞机飞进了云霄，化成雨降落在了海洋。
也就是在8月，我接到首都一所私立大学的offer，成为一名兼职大学音乐讲师，但我真正的工作其实是自由音乐人，一年后，在狗子的帮助下我有了自己的音乐工作室，开始为一些电影配乐，同时给独立音乐人制作专辑，也就是在这期间，我才和宇文隽有了再次联络。大学毕业后她本来是在她老家的一家国企做文员工作，但她逐渐想摆脱刻板的工作和日子，就像大多数有北漂梦想的人一样，她想去看看冬天有雪的北方是什么样，想在没有母亲过度关心的范围内搭建自己的生活，于是她来到这里，找到一个幼儿园老师的工作。
（本文节选自张毅风长篇小说《远钟》，同名广播剧正在喜马拉雅FM上连载，点击下方原文链接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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