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在异乡活久了,总会尝试从一些事情上找到归宿感,从这时起,不再觉得此身如寄。一家对胃口的饭馆,凉夜的怀抱,朝暮相见的树,蹭着裤脚的猫狗之类。可这些慰藉毕竟是短暂的。乡愁总会冷不丁地爬上心头。
故乡,大概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接近一个心理概念。随着时间的推移,让人感到陌生和疏离。
大概十多年前的互联网,还经常能看到故乡沦陷、乡愁等讨论,返乡笔记也大为流行。但现在,这类讨论似乎正在消失。
这或许与孤独时光的消失有关。至少我是如此。曾经能想起故乡人与事的那些深夜时光,目前已经被影视、短视频、综艺填满了。身边人尚且彼此埋头手机中,缺少交流,更何况遥远的故乡。故乡之于我,曾经就像是一个充电器。异乡的理性、计算、压力带来的厌烦感,只有想到故乡,或者回到故乡的时候,才能有所消解。那是另一个世界,可以让我从彼时求学客居的生活中跳脱出来。然而,现在,不用了。娱乐工业制造了一个能够消磨时光、麻痹心灵的新的逃避之处。现在,我们只关心眼前屏幕上的世界,至于几千公里外的故乡,万光年外的星辰,头脑中,又还有多少立锥之地呢?
02
就连地理上的故乡也在渐渐陌生。
年后的某一天饭后闲逛,在小城某个新开的大商场的音乐喷泉旁驻足观看,绚丽的视效和震撼的音效让我恍惚间不知道身在何处,一切似乎都与印象中的故乡土迥然不同了。
这些年,整个县城都在剧变,一任任的领导都颇有雄心,要在这小县城里施展拳脚,换尽旧山河。四处一逛,风景皆殊,我真切地感觉到世事如梦。一切皆非我有。没什么恒久之物。其实在城市中生活,我早已习惯如此,每天到处都在增删一些事物,涂涂改改,没个定数。有什么喜欢的景致,只当一期一会,不倾注过多感情,也就易于洒脱,没了就没了。只是对于故乡的变动,我一时没有防备,觉得难以接受。无论如何,那座横竖没几条街,夏天老街蝉鸣阵阵的小县城,已经不复存在了。
03
我其实并不喜欢骤然的变更,总希望一切事物都按既定的秩序运行下去。我知道这是一种强迫症,但却毫无办法。
早些年,家门口有一个交通环岛,岛心是一座尖塔,环岛里摆着很多花,我很喜欢那座塔竦然挺立的样子。上学离家时从这边过,我看一下塔的这半边;放学回家时从那边过,看一下那半边。好像非如此一天不算完整似的。环岛中的花花草草也会随季节的更迭变换颜色。某一天,它们忽然消失了。没什么理由,就是消失了。我无法解释它的消失,只好想象它是一只巨大的绿色禽鸟,在夜里鼓翼而去了。我像丢了一个根据地似的,惘然了几天。后来环岛彻底推平,拉直成了一条笔直的马路,每日不息的车流下,仿佛那环岛从没存在过。
还有记忆里一处种着柳树的幽僻小花园,破败在小城的一角,我放学回家时最爱隔着铁栅栏,向园中张望。心中烦乱时,遥想那里的荒藤深草、落叶盘根,青瓦红楼,就渐渐静定下来。后来它也消失了。楼盘像春笋一样在那里冉冉升起。柳树、废园、老房子,这些像是我暗自设定的,生活的隐秘支点,如今一一失去了,我不免有种无所凭依之感。
小城里围着铁皮墙的工地也越来越多。想起多年前的某个雨夜,我撑着一把破伞迷离在小城纷乱的雨丝里。路过一片工地,工地边上,蜃楼一般,起了很多售楼部,殷红的大字,刺在夜空上。一边是:盛翠豪庭,一边是凝香华都。我又是一阵恍惚。
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经确切地存在过,如今都成了缥缈的回忆;一些细节已开始弥散,难以辨识。而我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闻的一切,眼下都确凿无疑,总有一天,也都会漫漶不清。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在未来的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什么会留下,什么是注定飘逝的,无人能预料,唯有接受而已。
夜感偶得,代为周记。
辛丑年春于宁乡
刘雄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