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不归人五

失恋的一千种可能

方知道已经可以每天见到依雯,他在人群里远远见到依雯,目光不由自主就胶着,等到依雯走近了,又故意把眼光转开,余光里却不放过,他在依雯到身边时微微往她那边一倾,手指掠过刚刚好擦到她袖子的一角,他心里便也一动。依雯跟周同走在一起,他也和其他人一样跟在后面或是走在旁边,只是总要贴的近一些,脚步急一些,有时候就轻轻踢到依雯的脚后跟,他望着依雯白色帆布鞋后面被自己踏脏的一点点印迹,心里又是一动。他起初不敢和依雯说话,见了她就往右边躲,好让她看见自己完好的左眼,但大家叫惯他吊眼,时间长些他也无处可躲,这个时候他又开始像个强迫症患者似的故意在依雯面前露出带着疤痕的右眼,这和一个人明知牙齿上有韭菜叶还非要笑给人看不同,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女孩面前展示自己无法掩藏的残缺,是自觉有些勇敢和真诚。

依雯有些伤心,她还不知道那个给她写信的人是谁,却不再收到信,她的幻想没有因此减少,反而愈渐增多。她怀疑是自己的回应太冷淡,不够热情,或是字句上不合适。她有些羞愧,自己并没有念过几年书,只会写简单的句子,她只能写的少一些,以免写出更多病句,她对对方不再给自己写信的原因做了一千种设想,开始徒劳无功地陷入抑郁,眼前蒙上一层灰,看什么都是黑白的,黯淡的,鼻子动不动就感觉一阵酸,眼泪就要往下掉,莫名其妙,她说自己,为了什么难过呢?一个没有见过的人?可笑,她骂自己是神经病。没有理由的难过更让她自觉可悲,或许她就是想要难过,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现在终于抓到这么个理由,她没有放过,便好好地同情了一把自己,或者也期待些其他人的同情。

随之而来的却是令她深感厌恶的结果,周同完全没有察觉到她有什么不同,方知道却成天向她投来一种忧郁而深情的目光。这目光在那张丑陋的脸上显得矫饰而做作,有一种令人恶心的热情。依雯避之不及,在心里做出连自己都觉得害怕的毒咒,让这个丑陋的东西死去吧!她甚至会想,他的目光脏了自己,全是不愉快的回忆,她在记忆中找出了这个身影,那个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就老是在不远处徘徊的身影,那个和她一样喝不起可乐,拿着被开水烫得变形的塑料瓶装自来水喝的人,那个在路上提着空矿泉水瓶,见了她便不好意思跑开的人,就是他。

要怎么样让这蠢东西明白自己的厌恶成为依雯最头痛的事情,她无法直视他超过三秒钟,见了他也只有躲的份。她本以为这样就够了,可在方知道的眼里,这却有可能是害羞。方知道对依雯的了解停留在那简短的几封回信上。信中可以提取的信息少的可怜,但怎么说都不是讨厌。方知道决定要在现实中去接近她了,他每一封信都写的辛苦而尴尬,并且从她的回信里那歪歪扭扭的笔迹中,也体察到她一样的心情。

他现在每日只靠一个心思活着,去跟依雯说句话,或是碰一碰依雯的什么东西,然后仔细去回味着每一个细节,便值了这一天。他每天早晚跑来依雯家里喂一喂鸡,擦桌子扫地,一次来的早了,就见依雯端着盆子在过道里洗脸洗头,依雯头倒着伸在水里,双目瞪着他,脸通红,胡乱弄几下就把头发甩起来,水全泼在他脚上。他躲也不躲,依雯就更生气。他回家去自顾自高兴,再来时却总见不到依雯,他只拖着时间在这屋子里待着,擦桌子扫地,捡到些长头发丝,都趁老人不注意揣在自己兜里,带回去洗了灰尘,夹在笔记本里。

依雯发现方知道做了田螺姑娘,整天把自己家弄干净,她发现自己的毛巾被洗干净,梳子上的污垢也被清理了,再也无法忍受。她去找周同,想要周同把方知道揍一顿。

揍一顿

你给我揍他一顿!依雯说。谁?周同问。那个独眼睛,依雯说。你说方知道?周同问。对!依雯说。为什么?周同问。依雯说不出。

他怎么你了?周同问。依雯想了想,摇摇头。周同看着她笑了一下,笑意里的轻蔑让依雯心里一痛。这是周同惯有的表情,但依雯还不曾在他注视自己时看见过。她清楚自己有些失态,这破坏了周同心目中自己的形象,可是她不再想要维持,她无须扮演什么单纯善良的角色去讨人喜欢,她就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一次,话已经说出口,她也不必再收回,她深吸一口气,更坚定地说,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你去给我揍他一顿。周同再一次转过脸看她,她专注而愤怒的神情让他记起在铁轨上的那一次亲吻。他笑了,站起来说,好。

依雯走在前面,周同跟在后面,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一直走到依雯家里的小砖房,方知道真的还在那里,拿米逗着小公鸡,依雯的爷爷在一边坐着看着聊天。周同走过去跟他们笑了,然后对方知道说,对不起了兄弟,我今天得揍你一顿,她的意思。周同说,指指依雯。方知道望望微笑着的周同,又望向他身后的依雯,依雯这一次并不躲避,恶狠狠地盯着他,那目光让方知道震惊过后感到绝望。揍他!依雯说,死死咬着下嘴唇。周同又笑了,好像是他自己觉得好笑,这态度把愤怒的依雯和痛苦的方知道都变成了傻瓜,他笑着对方知道解释道,是她的意思,我得揍你一顿,不过揍完之后,咱们还是兄弟。

方知道服从地点点头,他放下小公鸡之后把口袋里的米掏出来洒在地上,跟着周同走到了后面一条无人的小巷子,他们选定一个墙角,方知道刚刚站定,回头就被周同一拳打在脸上,他一个踉跄肩膀撞在灰砖墙上,又被抓住一只胳膊掀翻在地,随即周同的皮鞋在他的臀部不轻不重地踢了几下。好了!周同说,快意地拍拍手,拉起地上的方知道,拍着他肩膀上的灰说,这不算什么,我们还是兄弟。

这一次三人的游戏里,输的是依雯,因为这游戏结束后,什么都没有改变,周同依旧整天在外游荡不知所为,方知道依旧成天跑到她家去喂鸡,扫地。只是他现在只跟依雯的爷爷说话,依雯或是经过或是在一边做些什么,他一概装做看不见。

方知道的秋天

七八天天前罐头厂18号从来没有外人踏过的篱笆门被一个伸着脖子的邻居推开,哎哟哟我还以为没有人住哩!那女人说,看着那小砖房子里拱出来的酒瓶底。酒瓶底还是一身油污,手里拿着个扳手和一个破铃铛。那女人说,你有没有看到我家的鸡呀?旁边几家都没有,是不是飞到这里来!没多大的一只鸡!酒瓶底摇摇头,那女人大着胆子将屋子四周都看看,又咯咯叫几声,既没有得到活物的响应,也没有看见死物的羽毛或是骨头,她怏怏地往外走,回头看酒瓶底几眼,又问,烂铁锅你收不收的?

酒瓶底又把修车摊子挪到了职中对面,他一边摆弄着车轮子一边往职中校门口看,方知道天天早上六点就出门,但七点左右才晃晃悠悠在学校旁边出现,方知道在家从来不说话,也没问他要钱,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条臭气熏天的破牛仔裤穿在身上,走路的样子都开始变。酒瓶底看见他的儿子走路时先晃动左肩半个圆周,然后伸出右脚呈八字型向外迈出,随后右肩和左脚以同样的方式跟上,这样的一种步子使走路的人看起来行动十分缓慢,但是酒瓶底看着他儿子的背影,不但没有觉得可笑,反而看出几分优雅。他愣愣地盯着方知道,这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高大了许多,他两条竹竿似的长腿在阔腿裤里扫荡出风,酒瓶底望一望自己的罗圈腿,越来越确定方知道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他拖着自己的修车摊子往回走,全身都失了力气,步子踩在棉花上,冷不丁软下去,酒瓶底的酒瓶底眼镜摔碎了,酒瓶底摸到家,摸着米缸洗手做饭,发现米缸又浅了许多。

方知道的口袋里总是附着一层白色粉末,酒瓶底这一天看见他儿子从米缸里掏一把米带走,干什么!他叫住方知道。方知道身子在原地转两转,眼睛扫他一眼算是回答,又往外走。你手拿出来!酒瓶底说。方知道不理他,继续往外走,他冲过去使了力气拽,方知道已经比他高了,但还是踉踉跄跄被拽得向后倒了几步,口袋里的米洒的满地。方知道瞪眼看着他,他一巴掌拍在方知道的脸上,方知道用猪油定型的刘海被打散了,披披扒扒挂在脸上,像个怨愤的女人。酒瓶底突然想起那个圆脸杏眼的胖女人,婊子,他说,杂种,他又说,我打死你,他又说,抓起一个自行车后座往方知道背上砸,砸了二十来下,方知道被砸得跪在地上,酒瓶底开始喘气,丢了自行车座,觉得仪式还没有完成。他想了想,又踹方知道一脚,说,叫你不读书!这时候方知道突然把脸抬起来了,定定看着他,他吓了一跳,方知道给他一句莫名其妙的回答,人活着为了什么呢?然后站起来用水抹了抹头发,刘海拨到一边,在米缸里又抓了一把米,出去了。

方知道像是中了邪,酒瓶底跟着他一路走,看见他走到繁华街,走到一间没有门牌的小屋里,抱出一只鸡,后来又走出一个老人,方知道就和那老人一起,在太阳底下喂鸡,方知道对那鸡态度像是对亲爹,老人对那鸡态度像是对亲儿子。倒是祖孙三代。

真是中了邪了。

这一天依雯回到家,老人一声不响地坐着,家里没有鸡。鸡呢?依雯说,四下里找了找,没有更好!脏死了!永远别来!依雯说。

这一天方知道回家,听到熟悉的咕咕声,酒瓶底在喂小公鸡吃烂菜叶。

方知道一连几个月都没再去依雯家。

周同的冬天

周同在繁华街停留的次数越来越少,常常几天见不到人,依雯不得不去栖安镇职业中学外面找他,看见他叼着烟,失神地坐在才子文具店的柜台里,叫他一句,他应一声,眼神里没半点热情,态度上也没半点欢迎,旁边几个人都看着依雯,见周同不热情,也不与她招呼,她只得又悻悻走回去,自己生着闷气。她不敢问周同什么,周同向来都是这个样,高兴与不高兴永远都是不咸不淡。她一个人走在路上,路边的干货店里在放流行歌曲,唱着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她听着就那么哭了,走得离干货店近的时候,借着放大的歌声,她还狠狠抽泣几下,干货店的音响却突然停了,她被自己的哭声吓了一跳。小流氓!拔我插头!身后响起一个中年妇女尖锐的骂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在依雯眼前笑。哭什么?周同说,笑着,伸手在她眼睛边上一弹,她好像觉得有水滴飞出去,立刻笑了。

回家收拾收拾东西,我带你去玩。周同说。去哪儿?依雯问。

九龙湖吧!周同说,那边在下雪!

九龙湖是栖安镇附近一座山上正在开发的景点,因为还未开发完全,路也没有修好,又是冬天,就连管理人员也没有一个,依雯跟着周同坐了六个小时的大巴到了那里,依雯惊喜的叫出来,真的在下雪!

漫山漫野的雪,九龙湖的上面结了冰,冰面上是蓝的天。真好看!依雯张开手挥舞着,小手冻得通红,周同拉过她的手,给她套上一对新的羽绒手套,依雯惊喜得要叫,又被围住一条大红的羊绒围巾,这也是你的,周同说。依雯被包住半个脸,只露出两个眼睛弯弯的在外面笑,两只戴着手套的手像两个包子,只能夹住周同的手,周同反捉住她,她又挣脱出来,把手套也摘掉。你干什么?周同问。你的手比手套要暖,她拉住周同的手说。

周同就要从职中毕业了,职中的少年混混们又将被新一代代替,他现在身上带着他父亲给他留下的所有的钱,只剩下两百五十一块。他买了大巴的往返车票,买了手套围巾,吃了两顿火锅,住了小旅店。离开之前,依雯说要再去一次九龙湖边,许个愿。许什么愿?周同问。电视里都是这样,有湖的地方,丢个硬币,许个愿。可是这湖是结冰的。那还不简单,依雯搬起一块大石头砸出个洞。周同笑了,给她一枚一元硬币,她举起来在太阳底下看看,硬币闪闪发光。她大声喊了一句,周同,我和你永远在一起!把硬币抛向湖面,硬币砸在厚厚的冰上,弹跳了几下,打了几个转,安静地躺下了,没有滚进那个洞里。噢,依雯有些沮丧。周同又笑,冰融化了就掉进去了,他说。

这是我最后一块钱。周同说。你还有我,依雯说。

(未完待续,本文原发《西湖》年第9期)

往期回顾:

小说

不归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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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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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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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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